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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一杯普洱茶(小说)

2014-04-04 00:57

  每天早晨,阿燕就坐在榕树下,泡好一壶茶。石桌石凳,大榕树就在村口,一进村就看得见大榕树下的石桌石凳及坐在大榕树下喝茶的阿燕。
  小小的客家山村差不多已经荒废了,村民搬进了城,只有为数不多的外地种菜人住在这里,搬不走的是榕树芭蕉龙眼荔枝,还有榕树后那栋黑黝黝的客家炮楼。
  就算是搬不走的榕树芭蕉龙眼荔枝,还有榕树后那栋黑黝黝的客家炮楼现在也要搬走了,新的环城公路就要穿过这里。
  拆迁是死任务,镇长阿东在会上公开批评了几次,他觉得不可理解,据说炮楼并不是阿燕的,但阿燕就是住在这炮楼中不走,阿燕不走村里就是把她没办法。
  私下有村干部对阿东说,阿燕这人实在太难缠,惹什么人也不要惹这老姑娘,她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事跟父母闹别了,一个人就搬进了这炮楼一住就是几十年。前几年,为荔枝补偿费,阿燕闹到村长家,吃住三天三夜。村长现在提起此事就叹气摇头。
  很多年前,炮楼中吊死过一个人。炮楼是灰黑色的,炮楼外遮天的大榕树也绿得近黑,阴阴沉沉的,只有阿燕一身黑衫,每天坐在大榕树石凳上喝茶。村里人觉得有些妖气。
  那茶也是阴阴沉沉的,像炮楼与大榕树一样黑糊糊的,散发着炮楼与大榕树一样的味道,阴暗、潮湿、陈旧,黑的,霉的,苦的,涩的。上次村长为炮楼的事跟她说得口焦舌燥,喝了一口那茶,哇地又吐了出来.阿燕瞪着眼,差点把一杯茶泼在村长脸上。
  那杯茶差点泼在村长脸上,如果炮楼是阿燕的,为了拆迁,村长怎么也忍了,但问题这炮楼并不是阿燕的。这炮楼以前住的是一个旧时官宦之家。这家主人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就吊死在这炮楼里。剩下只有个儿子叫阿峰,儿子阿峰在他老子吊死不久,也就失踪了。多年前有人曾说在香港遇见过他。最后,连他的信息一点也没有,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香港。为这炮楼,村里没少花精力找这个阿峰,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。
  说起这事来,村长牙都是痒的,阿燕那老姑娘,就像那阴沉沉的炮楼,就像她喝的那茶,黑的,霉的,腐的,像牛栏的味道。
  村长远远指给阿东看,绿得近黑的大榕树,大榕树遮着的灰黑客家炮楼,炮楼前榕树下石桌石凳坐着一身黑衫的阿燕。
  阿燕近段时间来看这黑黝黝的客家炮楼好像歪斜了。眼睛有些模糊,有些疼,越看炮楼越像歪歪斜斜的大榕树,榕树的枝丫向炮楼蔓了过去。她没看见镇长走来。
  榕树下有一阵风阴凉凉的,这阴凉凉的风像是从炮楼中刮出来的。
  炮楼门是打开,黑洞洞的,看不清里面有什么。
  榕树旁的炮楼孤零零地耸在那里。这一带,原来有很多这样的炮楼,一千多年前北方战乱,祖先们流落在南方荒山僻野之地,顽强地生存下来,炮楼就是一个证明 炮楼的底座是四方形,用大条石垒起来,高高地垒上去,外墙不知用什么厚厚地敷起来,坚固异常,或许有几百年了,没有脱落一块,岁月侵蚀留下了灰黑色的外壁。炮楼分四层,每层都有一道防线,四壁开有枪眼,沿窄窄的木楼梯攀扶而上登炮楼顶,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,一有风吹草动,客家山村的人就抄起枪躲进炮楼里,门框大条石上开凿深深的洞,大铁杠大木杠就把门顶住,炮楼中存有粮水,十天半月匪患自然就扛过去了。异乡异客,客家人就这样保护着自己。
  眼下,这炮楼就要拆了。
  榕树下石桌上有一个乌黑的茶壶,乌黑的杯,杯里有乌黑的茶,看来,这就是差点泼到村长脸上那黑的,霉的,腐的,牛栏气味的茶。
  阿东仔细看看,闻了闻,抬头看看阿燕,看看这棵大榕树,看看那灰黑着孤独耸立在榕树边的客家炮楼。
  打开壶盖再看看,里面是黑乎乎的大片茶叶,泡茶的水温度应该还不够,这茶的韵味只是在壶中回旋着,并没有从壶口腾起来。
  阿东倒一杯茶,黑糊糊的。闻闻,再轻轻啜一口含在嘴里,平、陈、厚、滑、醇,一层层奇特的味慢慢分解出来。
  这茶。这好茶。这好的茶。怎么会在这地方?
  桌上有块黑糊糊的茶饼,剩下不多了,茶饼还用红印托着。红印就是这茶的绵纸外包装,字是红色的就叫红印,字是绿色的就叫绿印。茶叶里面有内飞,内飞也是类似红印的东西,制作这块茶饼的人放一张类似红印的纸进去,说明此茶的身份,把这茶定型加温紧压,内飞就与茶共存了。
  这茶是云南普洱茶,阿东一看就知道这茶是云南野生大叶茶,这茶不知保存多少年了,黑糊糊的茶饼发酵正进入化境,大叶粗梗紧压的普洱茶饼微微有些疏松。
  云南的普洱茶最好的就是生茶。把野山野树的大叶普洱茶采回来,杀青炒青加温压榨成饼,放在通风干燥的地方自然发酵,七八年后,青青的茶才开始变得暗青了,凛冽的青味也开始柔和起来,再继续存放下去,暗青变成暗黄,暗黄变成黝黑,冲泡出的茶就还原了野山野林的味道。这茶,又叫爷孙茶,意思是爷爷存茶孙子才喝得到真正的好普洱茶。
  阿东知道,这饼茶存放年数不短了,价值数万。1997之前,香港人心浮动,香港有个很有名的半闲茶庄,茶庄庄主把多年贮藏的普洱变卖后离开香港。这茶,有点那茶的味道,好像更醇更滑更陈更厚外,还有说不出的另一种味道。
  这茶哪来的呢?阿燕怎么有这茶呢?可惜的是这茶没有泡好,真正的味道根本没有泡出来。这好的茶,看来阿燕根本不知道怎样泡这茶。
  阿东觉得奇怪。他喜欢普洱茶,更喜欢普洱茶的历史典故,他家里藏有红印绿印甚至还有香港有名的半闲茶庄1997之前流落出来的普洱茶。毛尖龙井虽然清新凛冽,但太伤肠胃,铁观音属半发酵茶,但毕竟又缺少一种透人的幽幽清香。那年他在云南呆了一段时间,回来后,慢慢冲上一杯普洱茶,茶里竟然透出野山野林野水的气息。
  阿东从车里拿出一套小巧精致的功夫茶具,掰一块石桌上的茶放进茶壶,洗茶,烫杯,慢慢把茶倒在杯里。
  杯是细瓷杯,青花白底。顷刻,红中带黑的普洱茶面飘起缕缕白雾,只有普洱,只有陈年的普洱才会有这神奇的白雾。
  几番茶后,茶慢慢变成琥珀色了,这时候的茶味才算是真正地泡了出来。村长说这是洋酒轩尼诗XO的颜色,他皱着眉陪镇长一杯杯地喝茶,阿燕没动,她说,没她泡的茶好喝。
  荒一个村子比建一个村子容易得多,不知几百年存在的这个山村就马上要消失了。像普洱茶一样,存放过久,也失其味了。
  阿东有些感慨,大榕树,客家炮楼,阿燕,普洱茶。炮楼黑黝黝的,门大打开,他走了进去。
  炮楼像一个农家展馆,墙上挂的是斗笠草帽镰刀,墙角靠的是锄头扁担甚至还有一张犁。这里的农民洗脚上田有20多年了,但这些农具依然是闪光锃亮,像是每天有人在使用它们。
  这炮楼说潮湿不潮湿说干燥不干燥,虽然每层只有几个小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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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枪眼当窗用,空气却异常新鲜,阿东一层层走上去,走到最高层,他停了下来。
  顶层什么没有,只有一堆用棕叶编织的篓整齐地码堆在发那里。这是普洱茶的外包装。普洱茶压缩成茶饼后,包装起来,一件件由骡马驼着,沿着茶马古道,远赴西藏蒙疆缅甸等地
  只有这样的包装才经得起骡马数月的涉水越山,而且这种包装既密封又透气,野山野林野水野道数月,青青的普洱茶就开始了最初自然的发酵。
  堆在那里的棕篓是空的。茶篓空空,茶没有了。茶篓也不空空,里面装的还是茶叶,散的,黑的,普洱茶叶。
  阿东抓起一把看看,闻闻。这茶叶是泡过的普洱茶晒干后又装在这里。
  阿东暗叫可惜。阿燕一点也不懂茶,一点也不懂普洱茶。不懂茶的阿燕,却有这多这好的茶。
  阿峰家里没人了,没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,阿东感到,这件事只有阿燕才知道。
  阿东又去阿燕的大榕树下喝了几次茶,这茶的味道越来越使他迷惑,真的很陈旧,一道道品下去一层层品下去,除了野山野林野水野道的味道外,还真有阿燕说的榕树的味道炮楼的味道。普洱茶是能喝的古董活着的化石,里面藏着历史与故事,阿东对这茶的兴趣超过了炮楼拆迁的烦恼,但阿燕什么也没告诉他,只告诉他这是最后一饼茶了。
  阿燕根本不知道这茶的价值。阿东看红印与内飞,这茶跟1997年前香港流传出来的茶是出自一脉,云南勐海野生大叶茶树,出于云南勐海同庆号茶庄,但这茶比香港流传出来的茶更陈,保管得更好。
  普洱茶经茶马古道,流经西藏蒙疆到东南亚一带,一批茶一个年代,南粤一带饮茶风俗不同,民间所藏普洱茶并不多见。近年来饮普洱茶之风才从台湾东南亚一带流传过来,品普洱茶的人更多的是在品历史品文化,这个圈子的人更少。
  阿东手上有两饼从香港流传过来的普洱茶。1997年前香港半闲茶庄的老板倾售所有历年珍藏普洱移居加拿大。几年后,这老板又从加拿大回香港,还是开他的半闲茶庄,用更高的价回收当年他流传出去的普洱茶。
  不是朋友带着,阿东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半闲茶庄。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就是半闲茶庄。半闲茶庄在普洱罔就像一块碑,关于普洱茶的渊源与鉴赏,半闲茶庄说出的话就是定论。
  现在的半闲茶庄像个农舍,在一个小山脚,一棵多年大榕树把这茶庄半遮半掩。茶庄方方正正,石块砌起来的。
  茶庄里透气阴凉,山的气息大榕树的气息回旋在房里。房的正中,有一个大榕树兜,略略整形后就是一张茶台,一把粗瓷紫砂壶几个茶杯放在上面。
  这才是真正品普洱的地方,野山野林野水,半闲茶庄主人洪子丰一袭长衫,白发飘飘,有些仙风道骨。石桌石凳,他在大榕树下冲普洱。
  普洱飘香。阿东捧着一饼普洱茶,说,原茶归洪。
  洪子丰正在斟茶,看见这饼茶,这饼普洱茶红印上还有一个印,半闲茶庄。他手颤抖一下,茶斟在杯外去了。
  阿东笑着接过洪子丰手中的茶壶继续斟茶。茶过几巡,洪子丰静下来后,阿东又拿出一小块普洱茶,请他鉴赏。
  洪子丰接过茶叶,乌黑、大叶粗梗,略有些疏松,闻了闻,他抬头望望镇长,另拿出一把粗紫砂壶来,把这茶投进去,洗过茶后,再慢慢地把滚水斟了进去,对着茶壶口深深地吸一口气,再深深吸一口气。
  茶慢慢斟着,乌黑、暗红、琥珀、金黄。黑得透亮红得透亮黄得透亮。
  这茶,不要说喝,就是见了也是缘分。洪子丰沉思着说。这茶够年份,而且保管得极好。通常普洱茶贮藏在地下室内,温度湿度差别不大,待几十年自然发酵后,茶味圆滑柔和平静深厚。而洪子丰从不在地下室贮藏普洱,他贮藏茶的地方是四面来风八方来雨之处,野山野林野水之间,这样自然发酵的茶,也圆滑也柔和也平静也深厚,更有了一种春夏秋冬的味道。春和夏繁秋明冬敛,四时八节,晨风晚露,全悄悄地渗透在普洱中慢慢发酵。
  这茶……洪子丰沉吟着。
  这茶……洪子丰品了又品,不敢得出定论。
  这是误打误撞存出来的好茶,只是有人说这茶是霉味是榕树味炮楼味。阿东笑着把炮楼的故事阿燕的故事村长的故事讲给洪子丰听。
  茶味慢慢收敛了,像冬天一样地萧条起来。洪子丰把泡过的茶叶倒在另一个壶中斟水用文火慢慢熬着。普洱茶与其他茶不同,用鱼泡水泡不出岁月的味道,一定得要滚开的水。就算是滚开的水,也只能把普洱茶叶的味道泡出来,普洱茶梗,得慢慢地用文火熬,文火慢慢熬出来的普洱才真正平和中正,豁然开朗。
  洪子丰低头慢慢熬着茶,一袭长衫。
  人生如普洱,味到尽头,偏又被文火熬出别的滋味。
  不想去看看这普洱吗?不要说喝,就是看看也是缘分。阿东笑笑说。
  洪子丰就是当年的阿峰。阿东托了很多人花了很多时间精力了解得清清楚楚了。不全是为那炮楼的拆迁,不全是为了那些普洱茶,一端起茶杯,他就感觉到榕树的味道炮楼的味道,就感觉到黑黝黝的榕树下黑黝黝的炮楼下,一袭黑衫的阿燕几十年独自喝着这茶。
  阿东慢慢品茶,慢慢把普洱茶的来龙去脉详细讲给洪子丰听。
  茶凉了。
  洪子丰慢慢沉思着。
  那炮楼是他家的。他家祖先那一辈出了个读书人,也出外当了一个官。当了官的祖先为防匪患建了这座炮楼。解放后,田分了,房分了,他家只有住这炮楼了。没有分的只有炮楼顶上的普洱茶,自从祖辈有人在云南为官后,每年中的一天总会响起马铃声,有骡马驮着这茶远来。村里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,打开看看是黑黑的充满霉味的茶饼,也就没有人想分这东西了。
  田分了,地分了,住在这炮楼里也平静了十几年,碰上那一年,有人造反了,又开始抄家,又开始给他爸爸挂黑牌,田里收完工后,他爸爸又得挂上黑牌低头站在榕树下。
  年数再长的普洱茶,熬到最后也就豁然开朗了,一个晚上,他爸爸吊死在炮楼。收殓好爸爸,在一个深夜,他翻过了梧桐山偷渡到了香港。
  他翻过了高高的梧桐山后,就默默消失了。直到现在,他还是没有回来过,连想也没想到要回来看看。他刻骨地记得那个晚上炮楼门大开,他爸爸吊在炮楼中,风还吹动着那袭长衫。
  拆了也好。拆了也好。洪子丰怅然地说。他再也不想回去看那炮楼了。
  但阿燕呢?阿东沉吟着。
  洪子丰嗫嚅,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问题。他记起了是有一个这样的阿燕。
  阿燕是他同班同学。住在炮楼下那栋房中。粗粗长辫圆圆脸,笑的时候喜欢低着头,成绩不太好,经常拿着作业本来问他一些很简单的题目,上学的时候常在榕树下等他。回到村后,她的农活比他做得好,也常在榕树下等他一起出工。阿燕性格很犟,队长说她是女的,每天工分只有八分,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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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赌气,拉着队长比了一天的插秧。除此之外,再没更多的印象了。
  茶杯掉在地上成了碎片,这是洪子丰用了几十年的粗紫砂茶具。
  逃香港移加拿大再回香港,几十年了,他再也没有回来,品茶如悟禅,世事全是过往云烟,人生如普洱,春夏秋冬四时八节,得几十年的发酵,到了那个境界,还有什么放不下?
  但现在有这个阿燕。为了一个随口的委托及承诺,阿燕守在炮楼几十年,等着把这炮楼交还给他。
  洪子丰远远地看着大榕树,多年的大榕树叶绿得近墨,榕树后是那座炮楼,灰得近墨。榕树下炮楼前,一位妇女一袭黑衫正在喝茶。
  走到大榕树下,比当年翻过梧桐山还要难。大榕树下放着一壶普洱茶,茶是大榕树的气味,炮楼的气味。
  阿燕的眼几乎接近失明了,她早已看不清村外走过来的人。她呆呆看着坐在她面前的洪子丰。她看不出这人是谁。
  茶味淡了,这壶茶阿燕喝了一整天了。
  洪子丰的眼泪淌了下来,他把阿燕泡的那壶茶一饮而尽,这样泡出来的茶,只有苦味涩味。他失声地大叫一声阿燕。
  阿燕呆了呆,惊叫一声,跳了起来又重重坐了下去。
  你是阿峰,你是阿峰。阿燕呆呆地望着阿峰,你回来了,你还是回来了,没有了,全坏了,我留不住了,你的茶叶没有了啊……阿燕像疯了一样大哭大叫着。
  草帽斗笠,镰刀锄头,灶头水缸,饭碗饭筷,一切跟走的时候一样,只有楼顶上的普洱茶,当年马铃声声送来的普洱茶,散散的,干干的装在茶篓里,茶篓上面还放着红印与内飞。这茶泡过又晒干,眼前的阿燕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,几十年了,阿燕也如这茶,泡过又晒干了。

  阿燕的眼几近失明,不用看,炮楼的角角落落全在她心里,她领着洪子丰一层层慢慢转着,告诉洪子丰,这里以前放的是什么,现在还是放的什么,那里以前放的是什么,那里现在还是放的什么。只有那些茶叶,一天天地由青变黑,一天天变坏了,她很急,她想保存好,但实在没办法保存好,只好每天泡这样的茶喝,然后把泡过的茶叶晒干,放进篓里。
  没有了,全坏了,我留不住了,你的茶叶没有了啊……你回来了你回来了,茶叶还在茶叶还在,我全交给你了我全交给你了啊……阿燕又像疯了一样大哭大叫着。
  阿东沉重地走到榕树下,他望着这炮楼,灰黑的炮楼。这炮楼就要拆了。
  洪子丰牵着阿燕的手出来了。也许心里的担子全部放下后,阿燕一下茫然起来,在炮楼里磕磕碰碰撞到好个地方,眼睛看不清楚了,心里的感觉也全没有了。
  榕树下有石桌石凳,阿燕记得,阿峰临走的那天晚上,就在这大榕树下喝茶。
  那晚,阿峰小声叫阿燕过去喝杯茶。阿燕小心翼翼坐在阿峰面前,天黑,看不清楚这是什么茶,怪怪的味道,像炮楼和大榕树的味道。
  阿峰默默地喝茶。阿峰的话本来就不多,自从家被抄父亲被挂黑牌每晚在大榕树下低头接受批斗后,一天很难听到他说一句话。
  在学校他可不是这样,体育、音乐,他拿起什么就是什么,学什么都比别人快比别人好,村里人都说,阿峰会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,老师也说,阿峰会是学校第一个大学生。谁也想不到正在高三的时候,就革命了,就造反了,阿峰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大学校门。
  学校喜欢阿峰的女同学很多,但只有她有机会每天跟阿峰一块儿上学放学,后来回乡务农后,也是她最有机会跟阿峰一起出工收工。
  她不知道阿峰是不是也喜欢她,她从阿峰的眼里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来。
  天太黑,阿燕看不清阿峰的眼神。茶凉了,怪怪的茶味淡了,夜也渐深了,阿燕要回去了,妈妈肯定不时在窗前向这边望。
  阿峰站起来四处望望,四处黑黝黝,看不远也看不透。他轻轻地问了阿燕一句话,一晚上就是这一句话,他问阿燕,以后他不在的时候,能帮他照看这炮楼吗?
  阿燕想也没想,慌慌张张地点着头,然后转身朝家里跑去。那晚,阿燕没睡着,心跳得特别厉害。
  第二天,就没看到阿峰了,以后就一直没看见阿峰了。
  阿峰无故地失踪了,村里根本没人过问。这一带的年青人经常偷渡到香港,谁家少了一人,根本没任何人关心过问。
  偷渡过去的人,很容易在香港又联系起来,也会很快托人带信回来,但没有任何人知道阿峰的下落,阿峰家已经没人,也再没什么人惦记阿峰,时间久了,除了老一辈的人知道曾有一个阿峰外,阿峰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。只有阿燕相信阿峰就在香港一个什么地方。
  阿峰消失了,炮楼没有锁,阿燕每天出工前就把炮楼的门窗打开,收工后再关上,她的爸妈常望着她走向炮楼的身影叹息。
  村周围的小山有些已经推了,村里也在平地建厂,一些当年逃港的人带几万十几万港币进来办厂,阿峰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。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,很多年前,村委会上也有人提出过把这炮楼拆掉。这样,阿燕干脆住进了炮楼。
  阿燕已是老姑娘,炮楼的归属又说不清楚,村领导谁也不想惹她,大家全知道当年她跟队长比赛插秧的故事。村里也就由她住去。
  炮楼终究在还没拆的时候,阿峰就回来了,除了那些茶叶之外,她把什么全完整地交给了阿峰了。她一下子轻松起来却又茫然起来,她不知道她应该再到哪里去。
  榕树下石桌上,还有一小块黑黑的普洱茶,这是最后一小块普洱茶,阿燕捏在手里,闻闻,眼泪长长淌了下来。
  洪子丰轻轻拿过这茶,看看,闻闻。阿东刚才也在流泪,他拿出车上那套精致的茶具。洪子丰淌着泪,动作缓慢神情肃然泡着最后一块普洱茶,乌黑。暗红,金黄,普洱飘香,他哽咽着叫一声阿燕,双膝跪了下去,捧起一杯普洱茶,奉在阿燕面前。
  阿燕茫然接过茶,喝一口就放下,说这茶的味道变了,不好喝了,没有了榕树炮楼的味道。
  茶味是变了,淡得没有味了。洪子丰把泡过的茶叶倒在一个壶中,用文火慢慢熬着,又一种奇特的味道弥漫开来,倒在杯里,满杯金黄。
  平和圆滑深厚,春夏秋冬四时八节,泡尽其味再用文火熬出的这普洱茶,才真正地显出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来。阿燕久久闻着这普洱茶,最后一杯普洱茶。
  炮楼顶上还有那多的普洱,泡过,但没有熬过,慢慢把这些普洱熬尽,可能又要几十年。阿东看着洪子丰搀着阿燕慢慢走向炮楼,普洱茶的精华是熬出来的,日子还长,日子还要过,他将会与阿燕一起慢慢熬这普洱茶。
  (选自芳草网http://www.fangcao.com.cn)
   责任编辑:杨中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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