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个时代流行的茶也不一样,唐代是诸暨茶,宋代是建溪茶,明代是松萝茶,清代是龙井茶,时下是普洱茶,以后会流行什么茶,谁也不知道。
风水轮流转,明天到我家。
中国茶叶有那么多的制法、称呼与名目,就是每个月转一次,甚至每天转一次,也需要转他个几年呢,老祖宗留下的遗产很多,现在又是一个热衷搞发明创造的年代,反正足够的原料摆在那里,爱怎么搞就怎么搞。
但不管怎么说,绿茶都是一切茶的母体。
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茶叶划分,不管是叫绿茶、红茶还是青茶、黄茶、白茶、黑茶,或者管茶为发酵茶、半发酵茶、不发酵茶、后发酵茶,所谓的茶六大类,四大酵都是为了与绿茶做出区别,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对绿茶的认识基础之上。
你相信么?中国茶史有几千年,可是在明代以前,我们所看到、听到的茶都是绿茶。
在唐代,倘若一个人在花下喝茶,会被当作一件极为煞风景的俗事,要被那些文人士大夫笑掉大牙,可是到了明代,在茶里加点花花草草就变得很流行,花茶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。
明代是一个物质社会高度发展的年代,除了花茶(还是绿茶的一种花样喝法而已),黄茶、黑茶、白茶、青茶也在陆续被那些手艺很歪的工匠不小心地研制出来,他们在制作绿茶的过程中,总是采用不正当不及时的加工方法、顶着不善制法的恶名被炒鱿鱼之后,也许要过很多年才缓过神来正视自己的伟大创造。
冒犯绿茶,就是冒犯传统。然而,现实又是极为矛盾的。
宋代流行的白茶,与今天所谓的白茶完全不同,其实可以理解为茶的变种。因为皇家的推崇,而名扬天下,可是普通人根本无法得见。现代白茶还是从绿茶三色细芽、银丝水芽发展演变而来,在明代就有田艺蘅专门讲述白茶的制作过程。今天一些商家所谓考察确认某地为宋代所谓白茶,有商业因素,当不得真。白茶是最接近绿茶的一种,所以对白茶的批评是最少的。
其他茶类可就没那么幸运。
黄茶的制造者被许次纾在《茶疏》里贬得一塌糊涂,他斩钉截铁地说,这帮庸才做废了的绿茶,是下等人的食物,算不上饮品。现在很难遇到喝黄茶的人了,就连湖南、安徽这些黄茶主产地,也很难看到有人喝黄茶,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绿茶这个传统。
嘉靖年间的御史陈讲疏说,湖南安化的黑茶,只是销边地区换马的物资,算不得好茶,最多也是中二品而已。黑茶当时不过是废品黄茶的替代品,黑取代黄,动摇不了绿,黑黄都是主流消费群不要之后,打发给那些想喝茶又没银子的人打打牙祭。当时有一种骇人的观点说,黑黄茶都是用来漱口的,之后才是用绿茶来品饮。
红茶是日晒代替炒青后出现的,首先显身在福建崇安的小作坊里,满足一些民间茶爱好者换嘴瘾的需求,安徽人余干臣从福建罢官回安徽老家,把红茶的制作工艺带回了祁门,研发出了对后世影响巨大的祁门红茶。但习惯了绿茶口味的国人对红茶始终热爱不起来,一阵流行风过后,他们还是各自端了绿茶杯。
意外的却是,红茶在英国流行起来,就是这些连红茶与绿茶是否长在同一棵树上都打着问号的老外,在向大清帝国学技术不成的情况下,自己钻研出了一套红茶制作体系,之后返销中国,拉动了中国一些热衷英伦风潮的消费群体,充满诡异的是,这个群体浑然不知,中国也产红茶。
国际玩笑开大了,直接的结果就是红茶在中国还是小部分群体的小资饮品。
著名茶人邹家驹先生感叹说,滇红是多好的茶啊,可是你在滇红的产区,甚至是滇红茶厂,都见不到喝滇红的人,红茶的故乡人被子里全是绿绿的色彩。红茶在中国发展不起来。是因为自己都不消费。这反证了绿茶母体的强大力量,丝毫不允许自己的旁枝有蔓延之势。
绿茶系统有着惊人的自我修正能力,那些错误增加了茶叶家族的榜单,看起来很美,色谱绚丽多姿,可是国人却没有因为选择多而变得丰富,反而导致更多人更加捍卫绿的传统,对其他色彩充满敌意。长期的绿色生活,压迫着其他色系的茶类,衍生产品不得不回归、妥协,所以,他们套用着绿茶系统里制定的标准、用着千百年来不变的茶具,沿袭一样的动作,说着重复的话语,小心翼翼解说道,你现在喝的他色系茶,其实与绿茶相差不远。
绿茶爱好者发现,绿茶性凉,喝多了对身体不好,尤其晚上,对睡眠有破坏。唐代那些高僧大隐因为不想睡去,积极推广绿茶。现代人想睡而不得,只能暂时放弃绿茶,那就来点普洱吧。养胃,不影响睡眠。同样的一棵树,加工方法不一样,导致了不同的功效,多神奇的植物。我们当然不会忘记,就像红茶热由英国带领而风靡世界的,普洱茶也是被英国化很久的香港拉动。
近代普洱熟茶的发明者卢铸勤先生说,当时他在香港想做红茶,可火候时机掌握得不好,也是意外地做成了普洱熟茶,又一个茶废品变成茶新品的故事诞生,这个故事导致了整个珠江三角洲以及东南亚长达几十年的熟茶热潮。在2003年的时候,这股普洱茶的热潮终于回到原产地云南,这些故乡人同样以惊奇的眼光打量着那些漂洋过海的茶饼,一些人嗅到了祖宗留下的气息,在种种离奇的版本里,普洱茶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运动。
在那些热炒普洱茶的日子里,我大约每周会接到三四次的邀请,每天都要品饮三种以上的普洱茶,在茶叶发展的历史上,我从未看到这样繁荣的品饮景观记载。一日不可无三四次茶,于是乎,战战兢兢地参加各种古董普洱茶品鉴会,充满谦卑地向各种掌握普洱茶话语权的请教,不遗余力地写字吆喝,可是,遇到最多的问题还是,到底什么才是普洱茶?绿茶和普洱茶的界限到底在哪里?
所有品鉴标准、书写话语,以及评定思维都是绿茶的,怎么能用绿茶的方式来说另一种茶,用这样的标准怎么去向一个绿茶的爱好者介绍普洱茶的特别之处?不只是像我这样的普洱茶书写者面临这个问题。这个问题困惑了上百年。
据易武同庆号内飞记所云,“本庄向在云南久历百年字号,所制普洱督办易武正山阳春细嫩白尖,叶色金黄而厚,水味红浓而芬香,出自天然,今加内票以明真伪。同庆老字号启”,稍加分析这段话,不难发现,1、普洱茶在百年前就有百年店;2、普洱茶讲究出生地,也即正山纯料:3、普洱茶有采摘时间,阳春,4、用料为“细嫩白尖”,叶色金黄,厚是大叶种的特点,6、汤色天然红而芬香(现在许多人断句为“叶色金黄而厚水,味红浓而芬香”,有不通的嫌疑),7、当时就有假的同庆号。然而从我喝到的同庆号古董茶来看,看到都是粗枝大叶,茶梗丛生的饼子,与“细嫩白尖”的说明严重矛盾,不免令人疑惑相生。加个内飞就能帮助消费者辨别真假?还是用来区别普洱茶与其他茶?尤其是与龙井?倘若内飞为真,则茶必假。
可以下结论的是,古人的普洱茶还为“绿茶”概念之下的名目茶,贵“新”,贵“嫩”,贵“春”,在今日生产普洱茶的生产作坊,依旧可以看到与说明不相符的茶品,云南大叶种的粗枝大叶做成的大饼,在可见部分,同样会被撒上与普洱茶“大”字系身份相左的“小细嫩”芽尖,尽管资深的茶人都知道,完全用茶尖做出来的普洱茶是无法与粗枝大叶的普洱茶相提并论,但是在外型和表面功夫上,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公然推翻今天已经存在上千年的绿茶系统,尽管普洱茶按照今日之定义,已经不在绿茶母体之内。
面对套用的绿茶话语,租来的青茶茶艺婚纱,普洱茶如何做到一枝独秀,是一个巨大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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